榕树下每周精选 榕树下每周精选
 
幸福档案

○江苏 丁叮儿



    周立民第一次看见文科楼背面赤裸的水泥色时大吃了一惊。加上
念书的时间,他好歹也算在S 大混了九年时间——其中一大半是在文
科楼里度过的,倒不知道正面镶着白色瓷砖、看上去颇为气派的文科
楼背面竟如此不堪。晚上在食堂吃饭时,他有些气愤地跟苏娟提起这
事,道:“学校也真会省钱,比咱们还会过日子,一分钱还要分成几
份花!连一座楼的背面镶砖也要给省下来。”苏娟一边把一小碟叉烧
倒进周立民的碗里一边笑道:“不就是一面瓷砖吗?也没什么了不起,
你就是爱生闲气。”周立民道:“不是生闲气,你看离文科楼才几十
米的留学生中心多漂亮啊,咱们怎么尽把好房子让给别人住?!”苏
娟抿着嘴儿乐了,道:“你没看来留学的老外给咱们贡献了多少外汇——
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,算来算去花的都是他们的钱,我们也没吃什么
亏。”周立民一听也笑了,苏娟又道:“为什么你以前没看见文科楼
的背面?”周立民想了想道:“因为外语楼在我们前面。”苏娟终于
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,道:“贫嘴!”周立民道:“谁让你在外
语楼里呢,害得我天天在窗户那张望,全系都知道我的毛病。”周立
民又认真想了想道:“是啊,这么长时间,咋今儿个才第一次看到呢?”
苏娟收起了笑容,正色道:“那是因为文科楼后面以前是几幢老楼给
遮住了,不留心便看不真切。学校近来动了大决心,把那几幢老楼给
推平了,要在那起几幢教师宿舍楼呢。”周立民惊得咕咚一下咽了一
大口饭,连忙问:“怎么我们系一点消息都没有?”苏娟翘了一下嘴
道:“我们外院消息向来最灵通的嘛。学校这次准备扔不少钱出去,
好好缓解一下教师的住房条件。”周立民喜道:“那两室分居的便不
用愁了!”
    两室分居是S 大里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——夫妻两个都是教师,
结婚后没有房子,只能分别住在各自的集体宿舍里。周末时室友偶尔
作出牺牲——通常是去看通宵电影或去通宵打牌让出宿舍,夫妻才能
得以团聚,所以又有周末情侣的美称。苏娟毕业已经两年了——她父
亲去的早,母亲身体也不好,哥哥嫂子那边指望不上,全靠她供养。
老人家几次托人带话过来希望苏娟早点办了“终生大事”,别娘走时
闺女还没嫁。苏娟没对周立民说什么,他也不敢真的向她求婚——怕
婚后成为周末情侣委屈了她,可暗中从未为房子停止努力过。这回一
听说有这等好事,一颗心不禁活络了起来。
    苏娟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周立民,道:“别高兴的太早了,学校
准备新起的房子是给博士后和副教授以上的单身或成家户预备的,可
还没咱们的份呢!”周立民一颗心叮当一下落了下来,恨恨的咬了一
口叉烧,道:“好歹也教了五年书了,还是跟上学时一样——要钱没
钱,要房子没房子,要老婆没老婆。”说罢,看了一眼碗里惊道:
“统共这么点肉,你全倒给我了!”苏娟说:“我嫌腻,你就多吃些
罢。”周立民道:“你待我这么好,索性嫁给我吧。”苏娟轻轻呸了
一声道:“什么都没有的家伙倒想先有老婆!”说得轻描淡写,脸却
无端飞红了。
    晚上苏娟还要给本科班上课,所以先回宿舍备课了。周立民一个
人洗好饭盆后,晃晃悠悠回了自己的12舍516.一共12平方米的小屋,
住了三个大男人,分配在每个人的名下只有4 平方米的地盘。除去门
口和窗前留出的晾衣通道等公共面积,每人实际的私人空间是3.4~3.6
平方米。在这三点几平方内摆上一张床,一张书桌,一个书架和一个
活动塑料衣柜后,想从门口位移到自己的床上只能采取一种古怪的侧
行姿势了——新手是很难保证不碰翻边角里的水瓶、扫帚什么的——
即使出了516 的门,那条狭长而拥挤的走廊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。12
舍原来是男教师单身宿舍,后来第一批搬进来的男教师们陆续结婚后,
就想方设法把屋子占下来成了住家户。随着时间流逝,强行住下的住
家户越来越多,单身汉的房间穿插在其中,倒是越来越少了。那些住
家户把煤气包等灶具安置在走廊上,平时炒菜做饭都在走廊里进行。
日子久了,原本草绿色的墙围变成了油腻腻的黄色,靠近锅的地方漆
黑的一抹。走廊上没法安抽油烟机——不论你是教化学的还是教哲学
的,只要在这里生活,就得闻这油烟味。周立民书架上的书都有些发
黄,闻闻说不定还能寻到菜油的香味。他对此习以为常,倒是同屋的
黄鹤平总是愤愤不平的抱怨:“妈的,每天受隔壁老婆做菜香味的刺
激——菜都给她老公吃了,油烟都是我们受着。”
    周立民的两个室友,一个是地海系的教师黄鹤平,一个是物理系
的实验员王舸。周立民和王舸的个子都不太高,一米七左右;黄鹤平
却是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,躺下去刚好顶天立地于单人床中,站起来
活脱脱是个微微发胖的汤姆·汉克斯。黄鹤平因此经常幸福的抱怨自
己为什么没考到北京或沈阳去读书:“北方姑娘身材高大性格豪爽,
这才对我的胃口。怎么当时就鬼迷心窍看上了S 大呢——这的姑娘太
保守!”话虽如此,他的女友却从来没断过,而且一个比一个娇小。
另一个王舸恰好相反,已经三十一了,还没谈过朋友。一有人问起这
事,他就笑眯眯的说:“不急,不急。”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一排牙
齿,像刚烧好的定州窖瓷。王舸没事时喜欢刻章,而且写得一手漂亮
的蝇头小楷。周立民有时聊天时感叹自己的婚姻因为房子的事而遥遥
无期,王舸还是脾气很好的笑着说:“不急,不急。”
    周立民私下里和苏娟议论起这两位室友时,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
优越感。苏娟就说:“你臭美什么呀?”周立民道:“一个是心无所
属,一个是情无所定,那及得上你我这般两情相悦、相知相爱的快活?”
苏娟听了,总忍不住幸福的流下几滴眼泪。她生就依一副小家碧玉的
楚楚动人,即使戴着黑边眼镜,还是楚楚动人。周立民忍不住轻吻她
的面颊,注意不让自己有些粗壮的胳膊压痛她的肩。
    可两情相悦是一回事,婚房是另一回事。周立民所在的哲学系在
学校里一向没什么影响力,想靠系里争取一个小单间那是明摆着妄想。
用哲学系王书记的话来说:“系里小年青结婚一年多还两室分居的是
必然,结婚五六年还住筒子楼单间的是常态。”周立民想:“他妈的,
有筒子楼住就不错了——现在结婚是连个狗窝都没有。”当然他这话
只能在心里说,对领导说的永远是:“能不能再想想办法……如果这
样下去,我老也不能结婚啊!”系领导照例是很同情的样子,然后说:
“我们也在跟学校想办法做工作嘛——小伙子还年轻,可以先多做些
贡献,再考虑个人问题嘛!”
    周立民立刻很羞愧,好像自己这么急着想结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
动机似的。苏娟恼在心里,却也不说什么——这个从安徽最贫穷的农
村考出来的姑娘天生一副倔强脾气,她始终坚信万事靠自己或人定胜
天之类。但这房子的事怎么“人定胜天”呢?苏娟和周立民真的犯愁。
    周立民躺在宿舍里一边看书一边盘算着房子的事。他想着,学校
里的教师宿舍一共是八幢,每幢大概住有200 人,分布在70个房间里。
学校的新房一建好,博士后和副教授们都要搬走——这能空出至少两
幢楼140 个房间。倘若为两室分居的落实房间,也差不多够了。现在
和苏娟领证,说不定赶在节骨眼上能分个小单间。周立民被这个念头
惊得骨碌一下坐了起来,第一次看见幸福离自己这么近,他倒有些不
知所措了。他又估量了一下方案的可行性,觉得倒有些像赌博——赌
婚姻,也赌房子。
    他下了床,套上拖鞋,来到隔壁老王家想聊一聊,取点经。老王
是数学系的辅导员,也是30出头的人了,儿子刚满三岁,每天的工作
是把老王家的12平方米弄得一团糟——如果面积再大一点他可能还应
付不了。周立民进屋时老王正在揍儿子——小王每天早中晚要各哭一
次,哭完了才能捣乱、吃饭或笑嘻嘻的找邻居要糖吃。老王最受不了
小孩哭——虽然已经受了三年了——儿子一哭他先给东西吃,不管用
的话就只能以暴制哭,揍他一顿。
    看见客人来了,老王放下小王,喝令他到墙角呆着,不许再哭。
外面老王的妻子正热火朝天的炒菜。小王委委屈屈坐在墙角的小红板
凳上,故意把脸别过去,耳朵却竖得高高的,听老爸说些啥。周立民
突然口拙起来,期期艾艾说了半天,老王才弄清了周立民的意思,哈
哈大笑起来,道:“周老弟,这天上可没有掉下来的馅饼——新房子
没指望,可你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即将腾出来的旧房子?领导怎么
会大发善心专门解决你的房子?除非你是校长的侄子什么的,哪怕是
房管科孙伟的亲戚都成。”
    孙伟是房管科的一个小科员,可是因为掌管校内宿舍的直接分配
权而分外走红。周立民几次想去求他照顾一下,可总递不上话去——
别看是个科员,那工作时间密度、那气派可盖过了普通处长。
    老王点了一支烟,慢条斯理道:“你知道我这间房子怎么占的?
换句话说,我们学校那些没背景的小年青结婚怎么弄房子?别小看这
筒子楼的单间,咱们学校位于市中心,这十几个平方在学校里可是寸
土寸金哪!”老王老婆在外面叫道:“老王,把烟灭了,也不怕熏到
孩子!统共一点大的屋子,又是油烟又是香烟,孩子怎么受得了……”
墙角里的小王高兴的举起塑料手枪,带着胜利后的得意神情看着老爸
掐灭了烟。老王瞪了一眼小王,小王立刻又把头别了过去,对着墙壁
念念有词的玩起了手枪。
    老王继续说:“概括起来,占房方针就是一手软,一手硬。其实
学校里还是有些空房的,常年没人住,属于应急的流动指标。瞅准了
一间,把门弄开,家具一搬,然后死活不搬走了,这就是硬。接下来
呢,领导肯定找你谈话,劝你退出来——这是程序嘛——你不退,他
就只能停电、扣工资——这也是程序,反正公用水房,只要水他停不
了就能支撑下来。这期间要找关键人物送礼,这是软。哪些是关键人
物呢?孙伟——这家伙贪得很——他首先要打点好。搞定了他,事情
就成功了一大半。然后是房管科的李科长,不对他表示一下不妥,孙
伟毕竟归他管。然后呢,系里的相关领导要打点好,主要是让他们在
分管住房的刘副校长面前为你诉苦。刘校长清高得很,送礼是没用的,
只能靠咱们的苦情打动他。只要他不发话撵你出去,这房子就占定了。
过它几个月,电也给了,工资又照发了,小日子就过上了。”
    周立民听得舌头都要掉出来了。搞定一个单间原来有这么多学问,
又斗智又斗力。他恍恍惚惚听老王又扯了一通对数学系不满的牢骚,
就告辞回了516.周立民想自己是个文弱书生,抢房子是做不来的;要
送礼,自己两袖清风,拿什么送?他眼前浮现出在还在苏北农村的老
父,自豪的对乡亲们说:“我大儿子,大学老师!”周立民苦笑了一
下——大学老师——960 万平方公里上却没有自己一张安静的书桌,
一个哪怕只有几平方米的独立空间。原来那朦胧的幸福又遥远起来,
仿佛遥不可及。

    学校的新房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崛起了,周立民在文科楼上目睹了
一切过程,带着一点吃不到葡萄的酸意。生活还是如常进行着。小王
每天还是哭三次,声音越来越大,害得周立民不得不到图书馆和他的
学生们一起上自习。黄鹤平在几次情变中据说找到了真爱,也开始考
虑婚姻大事了。王舸和一个女研究生相识后,一切进展顺利。走廊上
的油烟把书腻得更黄了,宿舍里的日光灯坏了又修好了,食堂的菜里
挑出了虫子,至于米饭里的沙砾,咳,就那么回事呗。
    转眼间夏天过去了。一天下班回来后,周立民看见老王在搬家。
老王一见周立民立刻笑眯眯道:“做不成邻居啦,我搬到17舍那边—
—好歹是18个平方一间的。”小王手里拖着他的小红板凳叫着:“走
走,搬家,搬家!”混乱中充溢着喜气洋洋。周立民立刻明白那是搬
走的博士后和副教授们空下的房子,他心里空空荡荡的,眼看着别人
一一落实了好处自己的苦恼却还是苦恼。帮老王上下折腾了一阵总算
差不多了,周立民心思一动,问老王道:“你空下来的514 谁住?”
老王呵呵大笑道:“谁有本事谁来住啊。”周立民顿时神会,刚想开
口,老王低声道:“钥匙不能给你,因为要上缴——你拿了这钥匙也
没用。呆会我走时不锁门,你找个锁匠来马上换锁,要快!”周立民
点点头,转身要走时,老王又近乎耳语似的说:“黄鹤平好像也在打
算结婚,方才他刚出去,看样子是找锁匠去了。”
    周立民感激地向老王点点头,风一样冲下楼去。他的心怦怦跳着,
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。假如能赶在黄鹤平前面,那占房的第一步也
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成功了。可是锁匠呢?平时满街的锁匠哪去了?周
立民急得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,手心里都是汗。找了一圈,连个锁匠
的影子也没发现。他紧蹙着眉头,紧张思考着。对了,今天好象有领
导来校视察工作,校门口的小摊点都被勒令停止营业了。他不再多想,
立刻朝后门飞奔而去。后门的一条巷子里有个专门配钥匙的老锁匠,
必须赶在黄鹤平之前把他带到514 来!周立民一边奔跑一边心中为不
得不“同室操戈”而难过,同时对自己的惶急颇为羞愧。可是这一切
同苏娟那渴望的眼神、同自己在宿舍里连书都看不下去的苦恼相比又
算得了什么?大丈夫关键时刻应该心狠手辣,而所谓形而上的哲学,
只能在衣食无忧的时候才谈得上。周立民忽然觉得让自己做学问实在
是一种很荒谬的事情——萨特会没有自己的房间么?费尔巴哈的邻居
会每天大哭三次让人无法读书么?尼采的书会被油烟熏出油色么?
    找到老锁匠后,周立民立刻叫了辆出租车横穿校园,直奔12舍。
那位司机很惬意地开了500 米之后就接过周立民递过来的7 元钱,心
中暗想:“人不可貌相——看他矮矮胖胖一副落魄样,却是老板派头,
连走几百米还要叫车。”
    周立民引着老锁匠上了五楼,脸上若无其事,心中却咚咚狂跳不
已。待走到514 门前,看见敞开的门和里边空无一人的狼籍,周立民
差一点就要喜极而呼了。当晚,周立民和苏娟汗流浃背的把周立民的
东西移到了514 ,苏娟拿出了农村姑娘能干的泼辣劲,把个屋子弄得
整整齐齐服服贴贴。黄鹤平冷眼看着两个人进进出出的搬东西,手里
把一副新锁拧得咯咯作响。王舸一声不吭地坐在书桌前临摹小楷。周
立民觉得就在这个晚上,他们三个曾经无话不谈的亲密结束了。房子
使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痕,虽然并没有人做错什么。
    周立民和苏娟站在514 的中央,觉得12平方米的房间好大好宽敞。
周立民揽住她的腰道:“感觉幸福吗?”苏娟的小脸上还有一道道的
灰痕,她顽皮的一笑道:“不!”周立民道:“那距离你的幸福还有
多远呢?”苏娟环视了一下房间,扬起脸道:“我希望有一天,你能
不被打扰的坐在书桌前做你的学问,我呢,亲手做菜给你吃。然后……”
她的脸红了。“然后什么?”周立民故意逗她。“然后我们有一个小
孩,我们都去爱他(她)。”她的脸焕发着异样的光彩,带着某种深
深的满足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。周立民觉得喉头有些哽咽了,他咳了
一声,道:“明儿个我就向系里打结婚报告!娟,是时候了。”苏娟
快乐的原地转了圈,大声道:“以后我可以决定熄灯时间了,也可以
决定收听收音机哪个频道,还可以把拖鞋放在房间的任何我想放的地
方!”周立民一把抱住了她,心中为自己不能给她更多而深深难过——
她是一个多么容易满足的女人呵!
    周立民和苏娟在一周内以奇迹般的速度办好了结婚证明,现在他
们以合法夫妻的身份正式占下了514.接下来的事情老王全都预言准了——
停电、扣工资、领导谈话等等。小两口白天上班,晚上就摸黑躺在床
上商量送礼的事——两人都没有经验,也没有钱——被扣了工资后,
手头就更紧了。又要少花钱,又要多办事,真是让人为难。最后决定
先给孙伟送——送什么呢?苏娟说送西装吧,周立民说不好,又不知
道人家穿多大号的。周立民想直接送钱——这个曾经想作哲学家的人
已经如此深刻认识到了物质基础的重要性。苏娟说不能这样干,这是
行贿,以后查出来会惹祸的。争来争去最后决定送两条红塔山,由周
立民去送。
    第二天下午,周立民穿得整整齐齐等在孙伟下班后必定经过的小
路上,手里夹着两条用报纸裹着的香烟,感觉象裹着两口棺材。他尽
量悠闲的在小路上踱着步,可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看他一眼,仿佛都
知道他是要给人送礼一样。为了平静心情,周立民开始默背《查拉斯
图斯特拉如是说》的警句。当背到那个老疯子心里发笑而自嘲:“幸
福追逐我。这是因为我没有追逐女人们。但幸福是一个女人  !”时,
周立民目标出现了。
    以前数次见过孙伟,但都距离较远。这次迎面一看,发现他面容
十分苍老(他实际年龄只有41岁),驼背,一张周围满是皱纹的嘴微
微向前撅着,仿佛不能决定他是不是该生气了一样。周立民立刻迎上
前去,有些结巴地道:“孙……(想叫科长,又觉不妥,含糊了过去。),
我是哲学系的周立民。”说完了,他就卡壳了。尽管他事先演练过多
次,但该出问题还是出了问题。周立民在心中暗暗想到:“事实证明,
先验是多么不可靠。”孙伟有些诧异的看着周立民,等待下文。周立
民把心一横,用一种沉痛的语气说:“我和新婚妻子(这个词把他自
己都吓了一跳)婚后学校没给分房,所以我们占了12舍514 ……”话
还没说完,那个老驼背把手一挥道:“明天上午到宿管科来谈公事。”
说罢就要骑上车。周立民急了,伸手拉住了孙伟的车把,一边急切的
说些什么,一边把那两条烟塞进了孙伟的车筐。孙伟是何等样人,隔
着报纸一眼透亮就知道是红塔山。档次虽然低了点,但眼前这个不太
年轻的年轻人的焦虑和惶急却微微打动了他。他微一沉吟,道:“此
处人多眼杂,我也不会收你什么东西。房子呢你先住着,能住多久我
不敢保证。先这样吧!”那两条烟又从车筐里跳回到周立民的手中,
他怔怔的望着孙伟的背影远去了。
    苏娟对这个结果又满意又失望,但好歹吐露了口风“可以先住着”,
这对第一次出征的周立民来说算是个胜利。但他们还是想方设法通过
熟人把烟送了出去,熟人说孙伟态度很冷淡,周立民想不通怎么受礼
的倒好象受了多大委屈、吃了多大亏似的?苏娟一边催着他把其他领
导也都打点了,规格么,就在150~200 元之间——低了拿不出手,高
了承受不起,一边忙着给屋子刷浆、买窗帘、床单等各种各样的家庭
琐事。小两口为了房子的事忙得瘦了一圈,眼睛分外的亮起来,脸颊
也总是红扑扑的。
    尽管没有任何领导给予任何形式的承诺,但他们的住下已经得到
了默认。已是冬天了,周立民呵着刚洗过衣服的凉手,满意的看着温
馨的小家。新买了一套组合家具——尽管花的2500元让他们差点呕血,
但老王说家里家具一摆,那就是铁定住定了,就算校卫队想来撵人,
家具搬不走也是没辙。天蓝色的窗帘和同样颜色的的床单一共花了五
十几块钱,都是在夜市上一分一分讲的价。苏娟本想买粉红色的,可
周立民嫌颜色太艳就没买。一个橘红色的花瓶立在窄窄的窗台上,里
边插着一束黄绢花。若依着周立民,这钱还不如买一套李泽厚的《中
国思想史论稿》。但苏娟异常坚持,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执拗。等花摆
上了窗台,周立民不得不承认,“家”一经女人布置便有说不出的可
爱亲切。他带着得意的感慨对苏娟说:“我们算是离幸福越来越近了!”
等他们购置了电饭锅、电炒锅,在充满油烟的屋里吃了第一顿自己烧
的微焦喷香的饭菜时,周立民真正体会到“先成家后立业”是多么伟
大的真理。虽然小两口的口袋被这个“家”彻底掏空了,可周立民在
深夜读书时看到苏娟那恬静沉睡的脸庞,便觉得一切如此值得——哪
怕它的代价再昂贵十倍。幸福到底有多远?周立民微微笑了。
    周立民正准备和苏娟安安心心开始过日子时,苏娟家里却出事了。
苏娟妈得了肺炎,由于镇医务所的误诊,加上哥哥嫂子不愿带老母看
病,导致老人家的病已经成了捱日子。苏娟听到消息后眼泪在眼眶里
直打转,和周立民商量怎么办。周立民想了一会,果断道:“把你妈
接来住,咱们给她看病、照看她。”苏娟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,道:
“你怎么对我这么好?你把这家好不容易才建起来……”周立民眼睛
也湿了,道:“倘若我妈快病死了,你也会这么做的。”苏娟点点头,
又说:“咱们现在一点钱也没有了,怎么办?”周立民一咬牙道:
“借!”
    苏娟妈来了之后不愿住医院,她心疼女儿女婿,不愿他们多花钱,
就和苏娟住在514 ,周立民回516 又搭了一张临时小床睡。即使这样,
每天的药费还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。周立民这些天里早就抛却了知识
分子的清高,厚着脸皮四处借钱。至于每天回516 睡时的尴尬,那是
想也不想的了。苏娟为了妈妈不停的奔波于医院和学校之间,而这学
期她的课时又特别多,人整个成了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后的南京,贫瘠
而无人色。周立民自己吃食堂的米饭和免费清汤,但总要上菜场为爱
妻和岳母买些荤腥回来滋补。久而久之,菜场的人认识了这个面有忧
色的小胖子。一次一个卖鱼的问周立民说:“你是S 大的吧?”卖鱼
的得意道:“菜场里说普通话的都是大学里的人。我们附近有三所大
学:S 大、师范和海洋学院。海洋学院的老师薪水最高,买菜从不问
价钱。师范的呢差一些,要问问价钱才买。S 大的老师最能讲价,每
次一定要把价钱压的最低,连点油水也不给我们剩才罢休。”周立民
呵呵大笑道:“谁让我们的薪水最低呢!”笑完才觉得自己的笑是苦
的。查拉斯图斯特拉到菜场里来是预言和布道,而周立民只能在菜场
里为几毛钱的东西和小贩争执不休。
    这天苏娟上课的时候忽然觉得非常不舒服,知道她是累坏了。学
生们在下面拿眼睛望着她,她却好一阵说不出话来。后来回家后,看
见母亲的气色不错,心里这才好受一些。老母说话困难,就只能望着
心爱的闺女为她忙忙碌碌。苏娟喂她吃药时,老母的眼里忽然有了几
滴泪。苏娟知道她舍不得自己,她笑笑道:“妈,您放心,我和立民
有钱,您安心养病,就会好的!”老母摇了摇头——苏娟不敢猜这摇
头的意思,又见老母环视了房间,脸上微微一丝安慰的神色。苏娟别
过头去,偷偷擦了眼角一滴泪花。
    晚上周立民疲倦的回到516 睡觉的时候,黄鹤平还没回来,只有
王舸一个人在书桌前刻章。看见周立民沉重的躺在门边的小床上,王
舸走了过去,手里递上一摞钱。周立民吓得一骨碌坐起,瞠目道:
“你,你这是?”因为房子的事,周立民见他们时都不大敢抬头——
事实上,他们允许他回来借住已经让他感激涕零了。王舸说:“我和
黄鹤平的,一共一千元。也帮不上什么大忙,先凑合着用吧!”周立
民的手僵在半空中,不知是接受还是拒绝的姿势。窗外下晚自习的最
后一批学生正经过,路边卖茶叶蛋和小吃的叫卖声声铿锵传上楼来,
在暮冬的寒夜里冒着热气。王舸把钱放在床上,又回去刻章了。周立
民沉默在叫卖声中,呆呆看着那钱——那薄薄一摞钱在平板的日光灯
下竟是如此美丽,美丽得让人目眩。
    清晨5 点钟时516 的三个人还在酣睡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
周立民。一开门,是苏娟急切惊慌的脸孔,她带着哭腔道:“快送我
妈去医院,我妈快不行了。”
    周立民鞋也来不及换,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外套,就背着岳母下
了五楼。苏娟在校门口拦了一辆的士,连拉带拽的把老母扶上了车,
周立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。在急诊室外面等候时,他实在克服不了
浓浓的倦意睡在了长椅上。后来天色渐渐亮了,走廊里的病人和家属
也越来越多,周立民不便再睡,昏头胀脑的站在窗前,看着灰白色的
天一点点露出来——那一瞬间周立民忽然觉得盼望苏娟妈这次走了算
了——虽然这一瞬间只大约持续了一两秒钟时间,周立民还是被自己
的恶念羞愧了,心虚似的望了望四周。“被生活拖累得久了,人的感
情就会麻木。”他暗自想着:“妈的,还是存在主义有理,人生就是
一场荒谬。”
    苏娟妈终于度过了险境,周立民的良心也稍稍得到了安宁。在急
诊室外,脸色苍白的苏娟对周立民道:“妈是基本没事了。医生说我
们调理得还不错,这次是场虚惊,以后应该没有大问题了。妈出院后,
我想把她先送回老家去。你今年该评讲师了,却还一篇像样的论文都
没有,我知道都是我拖累了你。等我们情况好转了,真正有了自己的
家,再把妈接来。”周立民几次想表态反对,话还是没说出口。妈就
这样被送回了老家。苏娟的眼睛一直有点红,周立民总觉得对不起她
似的,她却什么都不再提,只催促他静下心来做学问。
    周立民知道苏娟未来的幸福系在自己身上,又怎敢懈怠?每天读
书写作,恨不能一人化作三四人同时工作,只盼早出成果快出成果出
好成果,让苏娟早点过上好日子——用她的话说,是“幸福的生活”。
苏娟自己也在奋力工作,小两口卯足了劲干活,日子忙忙碌碌,过的
也快。

    又是一晚在食堂吃饭时,苏娟问周立民知不知道一个专管高校的
副省长来学校视察的事。周立民这几天正在写一篇关于海德格尔思想
评论的文章,除了海德格尔他谁也不关心。苏娟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
模样,心中暗笑,对他说道:“听说副省长是来视察学校里青年教师
的居住状况的,学校很快就要进行筒子楼改造工程了。”
    筒子楼是指周立民他们现在住的那种一条细长走廊、两边全是单
间、公用水房的楼房。S 大的绝大多数青年教师就是在这里度过他们
最初几年的婚姻生活的——连他们在筒子楼里养大的小孩也因此独具
特色:矮,瘦,苍白——听说是因为长期闻油烟味和缺乏阳光所致。
所谓筒子楼改造,就是把门对门的两个单间连成一个小套,中间的走
廊变成卫生间,然后再加盖一个楼梯解决通行问题。花钱少,效果却
不错,令无数青年教师心向往之。
    周立民想了想,对苏娟道:“别做梦了,这一改造,原有的单间
变成套间,可不凭空少了许多房间吗?依我看,改造好的筒子楼是绝
对没我们份的——能保住现在的房子就谢天谢地了。”苏娟失望的撅
了撅嘴,周立民知道她是很想要个孩子的——他们却早商量好了在筒
子楼里绝不养小孩。而苏娟的概念里,幸福的婚姻生活少不了孩子—
—这同周立民的想法倒有些不同,他觉得能安安静静地看书做学问、
有个老婆在身边,这就是很幸福的生活了。
    吃完了饭,两人回到了516.苏娟惬意地倒在床上,道:“只要有
个家,不管它多破,感觉就是好。”周立民一边脱外套一边笑道:
“记得以前我们约会后送你回宿舍,你总说感觉像在流浪,生活在别
人家里。如今有了个小窝,就乐成这样!”苏娟用胳膊垫在头下,眼
睛出神地望着班驳的天花板,问周立民道:“你说幸福离我们到底有
多远?”周立民假装想了一会,正要来个温情脉脉式的回答,忽然听
见有人敲门。开门一看,是两男一女。两个男的周立民都认识,一个
是驼背的孙伟,一个是房管科的李科长。那个女的倒不认识,她手里
拿着一个记事本一类的东西,正目光炯炯的打量着屋内。
    苏娟红着脸从床上坐了起来。周立民看这三个人都阴着脸,心中
暗叫不好。欲向屋里让,李科长摇了摇手。那个女的用职业性的口吻
说道:“我们特来通知一下,学校现在因为要改造筒子楼,安排一些
同志动迁到暂时不改造的楼里以便过渡,所以进行一次宿舍清查,这
两年里非法占了房的同志都要把房子让出来。”周立民心里咯噔一下,
又听见那女的道:“514 在登记本上是一间空房,因此不论你们是哪
个部门的,都必须在一周内把房子让出来。”周立民陪着笑,声音却
有些发急道:“我们已经结婚了,你瞧,这都一屋子家具了,能不能
照顾一下?”那个女的带着司空见惯的冷漠不再说话了,倒是李科长
解释了一下道:“这次不是针对你个人的,而是全校性的一次大行动。
刘副校长说了,一个也不能照顾。所有非法占房的都要交出来,有家
具不能处理的,学校提供仓库和工作人员帮助运输保管。一周内必须
交房,否则人家没地方住,改造工程就没法进行啊!希望你们能多理
解和配合。”周立民知道自己的脸色必定很难看,因为李科长又说了
一些安慰性的话,但交出房子已是铁定的要求了。周立民一时间六神
无主,倒是苏娟走上前来道:“李科长,我们夫妻已经结婚了。倘若
学校真的有困难,我们把房子交出来可以,但筒子楼改造好了之后我
们是不是也可以分一套?如果分不着,哪怕现在这样的单间能不能再
分给我们一间?”李科长还没回答,那个女工作人员不耐烦的说:
“你们怎么这么烦啊?要房子就得排队,等着去吧!”
    周立民和苏娟面面相觑,他们的经验当然知道这“排队”是一个
多么漫长和不可靠的过程——如果真的排队,通常的结局是越排名次
越靠后——总有些猛人后来居上的。周立民眼巴巴的望着孙伟,希望
他能帮忙说两句话——孙伟只是拿眼睛冷冷的望了他一眼,直到三个
人走了也一句话也没说。
    之后学校进入了一个混乱时期,每天都能看见一些人搬家,搬进
来、搬出去,总有消息传到小两口的耳中——某人送礼被退了回来,
某人一发狠去校外租房子了,某人乖乖把家具交给了搬运工人送到了
学校那充满霉味的仓库里。而几座要被改造的筒子楼前,早已堆满了
沙子和水泥。周立民对苏娟说:“没辙了,这回真的要撤退了,形势
已如二战前的巴尔干,一触即发。学校说了,凡是不支持改造工作的
教工,轻则处分重则开除。”苏娟心疼的抚着大衣柜的木纹,委屈的
泪便掉下来了。周立民把苏娟揽在怀里,道:“别急,等筒子楼改造
好了,我们再争取。”苏娟抽抽噎噎道:“领导怎么也不肯吐个口信
到底以后给不给咱们哪怕一个单间——我听说只有一半的老资格筒子
楼家庭能住进改造楼,其余的还得住筒子楼,以后房间数又变少了,
新留校的老师连个集体宿舍床位都难分到,还哪轮得到我们的单间啊。”
她抹了抹眼泪又道:“那仓库我去看了,里边老鼠和蟑螂不少,咱们
这家具,只怕,只怕……”说到这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。周立民抱着
苏娟,看着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    工人来搬家具的时候,苏娟表现得很平静。她收拾好了窗帘、床
单、桌布以及一切家庭拥有的琐碎的小东西。她对周立民笑道:“得
保管好,很快还会用上的,不是吗?”听说楼上楼下各有几家和他们
境况相似的青年教师,她又跟周立民开玩笑说:“革命同志不少啊。”
周立民听了却笑不出。
    周立民的论文还得写。挤在图书馆的学生中,每晚十点半必须离
馆。他默默地重新适应了以前的生活。苏娟工作得更努力了,除了学
校的课,她还在外面兼了两个教职,周立民知道她是想攒够了钱租房
子,并把母亲接来。周立民也想兼个职,无奈外面实在没有哲学教师
的位置,他只能写他的海德格尔。他注意到苏娟的身体越来越瘦,脸
色也越来越苍白。苏娟以前说过一次她胸疼,说得轻描淡写,周立民
也没在意。现在看见老婆这个样子,周立民便催促她去医院检查。苏
娟一次次推掉了,周立民知道她工作实在太忙,也就没很坚持。
   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,筒子楼改造工程进入了尾声。苏娟忙着挣
钱,周立民就忙着在领导面前游说,为他们的“家”奋争。一天晚上
周立民从图书馆回到516 后,看见黄鹤平以少有的一种语气说道:
“老周,听说你夫人好象出了点事,被送到第五医院去了。”周立民
的第一个反应是“车祸”,他恶狠狠的抓住黄鹤平的肩膀问道:“她
怎么了?出车祸了?”黄鹤平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,含含糊糊的说:
“是她的学生打电话到这来的,已经找你有好几个小时了。她上课时
晕倒了,就被送到医院。”周立民稍稍松了口气,心中还是乱成一团。
黄鹤平轻声提醒道:“应该带上钱马上去啊。”周立民点点头,也说
不出话,从抽屉里把他们现有的全部200 元现金拿出塞进口袋里,向
屋外跑去。走廊里的灯坏了,漆黑中他的脚踩了个空,一下子跌倒,
眼镜被摔到水泥地上,啪嗒一声好象碎了。他双手在地上乱摸一阵,
摸到了眼镜,顾不得手被碎片划出了血,又向楼下冲去。
    苏娟躺在急诊室的一个窄床上,脸色苍白得如一张纸。急诊室的
门不停的开开合合,总有些急匆匆的人走进走出。周立民觉得害怕,
看见爱人躺在医院里,好像已经宣判了某种不幸。他紧紧握着苏娟的
手,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旁边的护士带着司空见惯的冷漠对周立民道:
“你先补交一下费用吧。她不是什么急症,要不你们今晚先回去,明
天再来观察室查查什么的。”苏娟点点头表示同意,周立民却说:
“今天不能检查吗?”那护士带着压抑的恼怒道:“不是跟你说了吗
先回去明天来查,现在急诊室里病人这么多,怎么给你安排呀——又
不是急症!”
    周立民在她的一顿抢白中无言的扶起妻子。苏娟轻飘飘的,脸上
却对他露出安慰的笑容。回到学校后,苏娟轻声道:“不用大惊小怪
的,护士不是也说没事嘛。”周立民无语地凝视着她那棕黑色的眼睛,
即使隔着镜片看上去那眼睛也还是水汪汪的,他忽然想起他们刚刚认
识时就是这双眼睛深深打动了他——那么美的一双眼睛,他从来没见
过的一双眼睛。周立民紧紧抱住爱妻,抱得那么紧,好像害怕就要失
去她。
    随后几经检查和确诊,周立民得到的是一个灾难性的消息:苏娟
已是乳腺癌晚期。当周立民哀求那个最后给苏娟诊断的老医生再查一
遍,看有没有可能是误诊时,老医生同情地说:“这是确信无疑的了,
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了。现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,化疗或保守疗法,
但无论哪种选择,患者的存活期都不会超过三个月。”
    周立民觉得自己的腿一软,人就跌跪在了地上。一瞬间他确确实
实看到了苦难的狰狞面孔——古希腊人认为只有历经苦难的人才能成
为英雄,可是对普通人而言,苦难就是苦难,除了承受又能怎么做?
周立民隔着门上的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苏娟——多么坚强的一个女
性!那么多的疼痛她都是一个人默默承受下来,如果这次她没有晕倒
在课堂上,也许她还会坚持下去,直到死的那一天。
    眼前的生命还是鲜活的——可按照医生的宣判,三个月后,她就
要永远离去了。周立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佛教徒或基督徒,那样他至
少可以指望来生或在天堂里与她相聚。可他的理智却明明白白的知道,
即使自己立刻追随她而去,也永远不可能有再相聚的那一天了。所谓
死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这不可逆转的“永远”——永远!多么令人绝
望的一个词啊。
    苏娟的眼睛睁开,看见丈夫正从门上的小玻璃向自己张望,不由
得笑了。周立民迟疑着推开门——他还不想让她知道,害怕她会从自
己的表情上猜出什么。苏娟的笑象鲜花一样绽放在冰冷的病房里,他
轻轻坐在他身边,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。
    随着癌细胞扩散的越来越汹涌,苏娟越来越憔悴了。周立民感觉
自己在目睹一个死亡过程——目睹自己亲爱的人被不可知的命运一点
点夺走,自己却无能为力。苏娟不和他讨论自己的病情,但他总觉得
苏娟已洞察了一切。疼痛在她身上发作得越来越频繁,也越来越剧烈。
一次剧烈的发作中苏娟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:“好疼啊……立民!疼!
疼死我了!”周立民紧紧抱住了在病床上翻腾的她——即使在她疼得
如此激烈时,她还记得他、指望他、呼唤他!可是他能做什么呢?他
甚至无力给她一个家!周立民不禁也放声哭了,抱住她哭喊着:“都
给我,都给我!一切痛苦都给我吧!都给我吧,都给我!”
    护士赶来,为苏娟打了一剂杜冷丁,她昏昏睡去了。周立民捂着
头,呆呆守在她身边。苦难压过来时,他也许挺得住,也许挺不住—
—但他知道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会成为英雄,他只是一个渴望平凡幸
福的平凡人罢了。他眼睁睁的看着苏娟病情发作时如一只受伤的小兽,
孤独无助的呼号——生命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受伤的过程,而每个人的
痛苦别人都无法分担。他只能看着她受苦,看着她在疼痛中翻滚——
他又想起了他的哲学,多么尴尬的一门学问——既无法解决现实社会
的问题又无法解脱苦难的心灵!他的泪无声流了下来。
    苏娟醒来时,第一眼看见的是守在身边的丈夫。她牵动嘴角笑了
笑,安慰他。周立民凑近她问:“想不想吃点什么?”苏娟想了想,
低声道:“想吃学校食堂里卖的叉烧,我最爱吃了。”周立民立刻飞
奔着去了,买回来时苏娟却吃不下。她让周立民吃,他也吃不下,两
个人看着红扑扑的叉烧,想起以往的日子,又心酸又甜蜜。
    周立民对苏娟道:“娟,学校的筒子楼改造好了,刘校长给我们
特批了一套。”苏娟的眼睛半闭着,没说什么。他知道现在的家对她
已没有太大意义了,命运注定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刻要在病床上度过。
第二天又一次剧烈的发作后,苏娟在短暂的清醒时刻忽然对周立民说:
“我想去咱们的房子看看呢。”周立民道:“家具什么的还没摆呢,
房子也没打扫——你现在休息要紧,等你身体大好了,家里还要等着
你来收拾呢!”苏娟摇摇头道:“不,我要去看看,再不看,我怕来
不及了。”周立民的眼睛湿润了,责备她道:“说什么傻话!”顿了
一下,又道:“那明天去看吧,今晚我把地扫扫。”
    第二天下午,周立民背着她从医院出来,叫了辆出租车回到了学
校。夏天快来了,阳光特别明媚。学校里一切都没变,门口的小吃摊
还在叫卖,校园里的梧桐树已吐出了可爱的新绿。苏娟深深吸了一口
气,好像从来没这么爽过。
    周立民背着她来到17舍一楼的105 ,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房门。
苏娟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,她扶着墙壁细细地打量屋里:家具已经摆
好了,地面一尘不染。粉红色的窗帘和床单干干净净的——就是她先
前看中的那种。卫生间里盥洗池和淋浴喷龙都有,她细细摸着,仿佛
用眼睛看还不够。回过头去,窗台上橘红色花瓶里的黄玫瑰在初夏的
阳光里微微颤动。周立民怕她累,从后面环住她的腰,顺便在她的鬓
角轻吻了一下,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有滴泪水。
    苏娟转过身来伏在他的怀里,先是无声的、后来是放声的大哭了,
一边哭一边道:“我不想死,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,在我们的家里。”
周立民拍着她的脊背,轻轻的安抚道:“不死,我们都不死。”听了
他这话,苏娟稍稍安了心。他们依偎着坐在床上,静下来不再言语。
就这样坐了好久,眼睁睁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变成了霭霭暮色。黑暗
中,两个人的眼睛相互凝视,仿佛燃烧。
    “立民,我爱你。”
    “我也爱你,爱得发疯了。”
    “我不要你疯,要你快乐的继续生活下去。”
    “娟,说这些干什么?”
    “记得我问过你幸福到底有多远吗?”
    “记得。对我而言,幸福就是和你在一起。”
    “那你现在得到了幸福吗?”
    “得到了,我早就得到了,只是我不知道。”
    “我也一样。”
    随后是一声温柔而满足的叹息声。
    周立民觉得那叹息声悠悠长长,载着两颗幸福的灵魂飞向窗外,
飞向了无尽的天空。飞翔得自由自在,活泼优美。
    他微微笑了,更加抱紧了身边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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